在鲁鸢南笔下,《亲爱的风筝》是两条线索并行不悖的写作。一条明线,即风筝。另一条暗线,即成长。是风筝,把老人杨婆婆和女孩杨青青联接起,让故事有了开头,有了冲突、转折,并且有了圆满的结尾,以及结尾过后依稀可寻的光明未来。
一
很显然,一般情况下,在老师与家长眼中,杨青青一定不是所谓的好学生。甚至可以说,是让他们都很头疼的学生。上课时走神,被白老师发现,白老师气呼呼地问她看到什么,给大伙讲一讲。脑袋里少了一根筋的青青不仅没有做出低头认错状,且居然没注意到白老师正在气头上,更居然自顾自地、声情并茂地讲述起来。她认真地告诉老师,“她看到一只灰不溜秋的麻雀在校园里散步,麻雀脑袋一歪,拉了一泡稀屎,白白的一小坨,鼓鼓囊囊地粘在一块红砖上。每当有人经过这块红砖,她都不得不担心。”换别人早该紧张,她却如此大大咧咧,实在放肆至极。听她一通话,白老师被气得脸色花白,捂着脸跑出教室。对学习,她不上心。因表现不好,座位被老师调整到最后一排。
鲁鸢南/著;接力出版社;2024年2月
下课后,她就换了一个人,如脱胎换骨一般。不说如鱼得水,至少寻得到快乐。你瞧,她与男孩掰手腕,可以战胜对方,自己如同女战神一般,傲视周围所有人。鲁鸢南为女孩创设的教室,不仅在课间休息的短暂时间里,还在教室的窗外,在学校的围墙之外的许多个日日夜夜里。就空间来讲,在草地上,在需要她伸出援手、有所作为的任一空间里。具体来讲,只要有风筝在的地方,就是她认真学习的教室。在她眼中,杨奶奶家中那间小偏房正是青青的另一间教室,只有她一个学生的教室。“杨松柏爷爷的这间屋子里,到处都是宝藏!”这间屋子,摆放着杨爷爷生前扎好的许多风筝,美轮美奂,置身其中如在梦中。
可以说,杨青青还是那个杨青青,只不过换了一个空间。也可以说,杨青青不再是那个杨青青,她的缺点仿佛瞬间消失,她的优点马上光芒四射。优点掩盖缺点。在这里,她如鱼得水般畅游,即便前方有阻碍,也敢于向前闯一闯;即便摔倒在地,她也能拍拍尘土抚平伤口站起身来。
二
因为有货真价实、如假包换的热爱,并不柔弱的女孩,才能克服同龄人望而却步甚至退避三舍的困难,慢慢走向艺术的神秘、探寻其中的奥妙。翻起课本会打盹儿的她,读起《风筝志》来,饭都顾不上吃。但凡跟风筝有关的叫法、称呼、样式,她读过就记住。在图书架上许多书籍的簇拥中,《风筝志》就像一个会抓人心思的小魔盒,自会发出一道耀眼的光。谁能说这样的孩子不喜欢阅读呢?只要书中有她感兴趣的内容,她自然会读得有滋有味、废寝忘食。杨爷爷没有完成的风筝轮廓,对她仿佛有魔力一般,使她不由自主地拿起笔沿着轮廓描画。在绢面上勾勒的时候,“她的手时而如扑地而来的小飞机,时而又像是一只上了发条的啄木鸟”。
热爱,是珍贵的情感,它可以派生出许多同样珍贵的品质。因为热爱,她敢于深夜独自造访杨婆婆家,忽然的狗吠与窗户的嘎吱尖响也不能怕她吓跑,即便她已然被吓成冻住的冰锥子。有所热爱的孩子,怎么能是坏孩子呢?众多成年人之浑浑噩噩,不正源于没有热爱,只剩疲于应付?他们要么从未有过热爱,大半生四顾迷茫;要么热爱早已尘封在岁月深处,杳不可寻。
让我们重新思考何为好孩子与坏孩子,想必也是鲁鸢南此番写作的用意之一。幸亏有风筝,让我们对这个问题的答案,多出些许犹豫的空间,多出一些思考的余地。换个角度亦或转变一种思维,是否成长的可能就会露出端倪亦或暗藏其中?是否孩子们心中之缤纷多彩即可被清晰地看见?如果给孩子们提供更多锻炼或展示的舞台,头顶的阴霾会否有散去之可能?
杨爷爷放置风筝的小偏房,在青青眼里不止是教室,更是一座深邃、神秘的艺术圣殿。从书中掉落的钥匙,不仅是开偏房之门的,更是打开杨婆婆之心门的。她多年来一直紧闭的心房,关着悲伤、关着憎恨、关着无奈,同时也关着热爱、关着幸福、关着团圆。打开门的刹那间,女孩儿正式光明正大地走进圣殿;至此,老人和女孩的关系逐渐走向明朗与开阔;至此,风筝技艺的传承悄悄埋下美好的伏笔。它们的存在,是小说家独具匠心的体现。偏房是小的,因为有了风筝的存在,偏房是大的,是宽阔到没有边界的。
三
如果说热爱是一条河流的源头,那么,别的品质串联起来则是河流的完整模样,从上游浩浩荡荡流淌至拥抱大海的入海口。勾勒这条河既本真又跌宕起落的模样,则是鲁鸢南着墨的重中之重。这条河,对杨青青来讲,是生命的成长;对孩子们都喜爱且古老的风筝技艺来讲,则是技艺的继承与传播。
很显然,它关涉成长这个永恒的主题,这是儿童文学作品最核心的话题。必须注意的是,成长不是杨青青一个人的福利,它还同属于杨婆婆。她的从幻觉中苏醒、从失忆中启悟,同样是成长的题中之义。她不是青青那般的从弱到强、从焦躁到从容、从迷茫到坚定,而是回返当初清醒时记得住许多、看得见一切的最初时光。殊途同归的是,如果没有风筝,成长均不可能实现。
风筝,唤醒杨婆婆尘封的记忆,让她不得不勇敢面对囤积心中的内伤,并进行必要的彻底的清除。风筝,为杨青青装上一对起飞的翅膀,给她高远的理想,提醒她切实的投入与创造。
“她专注在风筝上的神态,握笔时蹙眉的认真,拿尺子对比后又写写画画的仔细劲儿,都像极了一个她熟悉的人。”因热爱而专注,一个小时过去,屁股都不挪一下。她的手工太细致,骨架做得简直如同工艺品。这一切让杨婆婆无比惊讶。青青的投入,以及投入过程中展示出来的天分,帮她慢慢恢复记忆,给她敢于面对创伤的勇气。当青青踟蹰不前、怯于参加国际风筝节的时候,是杨婆婆反过来鞭策她,提醒她,给她可行的思路与建议。往日的严厉与冰冷没了踪影,代之以给青青鼓励时的温柔与耐心。她先是用毛笔工整写出郑板桥的《怀潍县》一诗,并为女孩详细讲解,而后顺水推舟般建议她扎“龙头蜈蚣”风筝,最后通过详细讲解风筝的模样以及扎制的过程,让女孩心中鼓荡起自信的风帆。
“我来做您的手,您来做我的眼。”这是水到渠成的一句话,从女孩杨青青口中流淌出。这是柔声细语却充满力量的一句话,预示着风筝扎制技艺的传承摆脱现实困境,走向期待中的可能。杨青青的成长与杨婆婆的指导、建议、督促分不开,杨婆婆的逐渐醒悟与杨青青的热爱、痴迷、执着分不开。她们俩是互相成全、彼此倚靠的关系,谁都少不了对方。她和她,是各自生命中的重要他人。
四
展示女孩杨青青的内心世界时,小说时不时荡漾着鲜明可感的趣味。她大大咧咧,长着女孩样却比男孩更勇敢、更有胆识。她掰手腕胜过班上最敦实的男生,她可以自顾自地讲述窗外风景把批评她的老师气哭。当风筝尚未切实闯进她的世界的时候,她想玩就玩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。自由就是她的天地,天地就是她的自由。
是趣味,其实也是幽默,让阅读之旅显得轻松惬意。不仅如此,还产生阅读的诱惑,让人欲罢不能,无法轻易释卷。女孩的心思如此缤纷、多彩,女孩的奇思妙想常常给人惊喜。
“杨青青想:我才九岁,就能担负起这么多人的嘱托,做飞檐走壁、隐姓埋名的江湖大侠,真是太厉害了。”品读至此,瞬间被逗乐。这个小女孩真有自以为是的可爱。只不过帮着送包子与水果,便把自个当大侠了。是自以为是,也是自信,不是吗?女孩的成就感,不就在于完成一件件大人看来不大甚至很小的,而在她眼中却是无比重要的事吗?儿童文学作品写作之富有挑战性,正在于此。即在作品中,恰如其分地站在孩童的立场看问题、想问题、解决问题。这关乎写作水平,亦与认知境界有关。如果作家无法拾回丢失多年的童心,何以让笔下的孩子成为真正的拥有闪耀童心的孩子?如果杨青青这样的女孩没有稚气甚至傻气、痴气,又怎能走过一段艰难又充满意义的成长之路?
亲爱的风筝,是小说的标题,还是书中众多人物的共同心声。“亲爱”一词是情感浓度的流露,体现了风筝对所有人不言而喻的重要性。没有它,杨青青无法收获幸福感与成就感;没有它,杨婆婆也许会一直迷糊、含混下去直至终老;没有它,飞鸢埠的孩子们的心该如何飞向蓝天;没有它,整部小说必然陷入滞涩、沉重,女孩的世界必然只剩批评、责骂。
风筝是飞鸢埠人们生活乃至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以杨婆婆与杨青青一老一少为核心的书写,带出整个地方人们对风筝与生俱来、根深蒂固的热爱,可谓以点带面、小中有大,纸短情长。对出生于山东潍坊的作者鲁鸢南来讲,这部中篇小说如同牵在他手中的一条长长的风筝线,不管身在哪里,她都不会松手。只要抓着这条线,故乡就一直在心里,风筝就一直在心灵的天空里飞翔、飘荡、摇曳多姿。
(本文编辑:李富阳)